也斯在看黃楚喬自拍照作品:《黃楚喬正在閱讀也斯一首詩》 香港藝術中心,2012年5月 |
也斯:也
黃楚喬:黃
也:
先是聽王禾壁說:九月文化博物館要做一個有關肖像的展覧,有你的作品。她又說到寫序文評論不容易。我不知怎的說起93年我們在《挪移》做過一個有關肖像的對談,叫她找來看。差不多二十年過去,我自已也想找出舊稿,看看當年扯談了些什麽。然後李家昇回來,我看到藝術中心 「你眼 :望我眼」(to see : to be seen) 展覧七對攝影人的作品,其中有你和李家昇的自拍照和互拍照,特別高興。從你早年商業攝影拍人物,如《英雄本色》的海報,到你為藝術家造像空白背景的攝影、到有家庭背景的肖像、到九七前後你帶點虛構性的肖像(如把王亥太太拍成英女皇),之後你移民、辦畫廊、照顧家庭,由於相隔兩地,我也不大清楚你在藝術上的發展。現在很高興看到你的近作,又回到我們大家關心的肖像的題材上,而且有了新的發展。李家昇說我們可以續談。我也覺得這是個好機緣。我自已早年寫散文,像《街巷人物》,或者後來寫台灣、日本、大陸的遊記,都喜歡用不同方法試寫人物。中間工作忙碌,也沒有整理散文。最近想整理九七以來混亂而沒有結集的各種散文,反而最先整理出一本以人物為主的《浮世巴哈》(我傳了開頭兩部份給家昇看),真是凑巧吧?對人物的興趣,也許一直都在我們創作的背景中。看來更可以續談一談了。不如先談你多年來人物肖像的攝影,直至最近期flip book 的嘗試吧?
黃:
Yes, certainly we can continue the conversation. Let me read your 浮世巴哈 first and get back to you later. I know Ka sing has the files.
也:
Well, actually you could talk about your works first. I 'll be interest to learn more of your development and new ventures...
黄:
好罷,我們就開始。
來多倫多十五年間因忙於調整和適應生活,幾乎沒有繼續進行什麼人像拍攝計劃。拍過幾張不成氣候的東西就停下來。2006年搬了過來吉石大道後的忙碌程度相信你也可以想像。不過,生活穩定了,又開始想用攝影做點什麼。這媒體發展得不認人,得重新思考當今的器材(硬件)與人作為軟件的走向。看來二十一世紀得給攝影再下一個新的定義,它的功能已是變化多端,每分每秒都和我們形影不離。但這一切數據也得依靠科技,沒有科技的協助,我們寸步難移。想着想着,「急翻豆本」的意念便出來了。其中有關人像的,第一回我拍了Patrick Lee(2010),最近的就是為富士相關展覽做的自拍像(即我自己唸讀你的「雨後的歐洲」的那個作品)。
也:
對,我也想聽聽你談急翻豆本的構思,你是怎樣發展出這種媒介的嘗試,跟肖像的關係又是怎樣的?
黃:
Flip book 急翻豆本的靈感來自 2002 年做的一個小創作 「LOMO SAMPLER」。這是應一個攝影展覽而做的作品。策展人邀請了十餘位藝術工作者並發給每人一具 Lomo 相機,各用一星期的時間拍攝。做的過程卻令我思索了不少攝影和個人及社會的問題。不同人對器材 (Lomo) 有不同的運用或表達方式。攝影自 analog 走向 digital,照片便利店如walmart, Costco大規模地取替手造照片。我的作品是在一星期之內拍了大量照片,然後利用照片便利店的方便,照片編輯成一部樣板小本的模式。 這個作品,也成了我後來發展做 flip book 的起點。 一向對 flip book 有興趣,自己也買了幾本偶爾急翻。用這個方法創作,是一種反思。是對 digital 取得攝影天下然後把它有關的行業作出翻天覆地改變的一種反思。 假若某天網絡系統弄垮了,所有的高科技都派不上用塲,Flip book仍可以在最原始的條件下運作。另一方面,也是嘗試對時間縱橫探討。手持照相機,可以一秒拍六格,連拍二十秒便是一片移動的雲。相對來說如果要拍一個日落,就要等上半小時。時間奇妙的或澎脹、或收縮,視乎不同的景物取向。往日拍攝人物的時候總希望能找到一個 decisive moment,現今是由無數 indecisive moments 組成一個印象,從一個「小動畫」組成一張活的人像。
也:
是不是說:過去有些攝影追求一個決定性的時刻,攝影師眼明手快,一按下掣,就捕捉了最傳神的一刻。就人物肖像來說,就是以那傳神一刻去代表他。你用「急翻豆本」的意思是:我不一定在追求「一個」決定性的時刻,人可能是由無數平凡的、非決定性的時刻組成的。這使我想到我們寫小說時遇到的問題。大部份人喜歡寫戲劇性的情節,但我想非戲劇性的情節也許更能顯示一個人的性情。記得我寫過一篇短篇,叫〈柏林的電郵〉,就用一連串的電郵來顯示一個人在一段時間內與其他人的關係及他的一些遭遇與轉變,也有朋友看了,說這不是小說,是你剪貼一些電郵來交差吧了!其實不是的,我真是想探討今日的溝通方式、在每天沒有戲劇情節中如何從日常生活對答中看到一個人的性情。
說回你的作品吧,「急翻豆本」另一個嘗試是跟時間有關。《拉奥孔》以來有詩與畫的討論是:詩文是時間性的,而視覺藝術是空間性的。而現代文藝都在打破這些劃分:喬哀思的小說把時間空間化,而視藝工作者呢,從杜瀋的<裸女下樓梯>到你的「急翻豆本」(說「快翻豆本」會不會更有趣呢?〉都是把時間的因素放回視藝裡面。
但我想到這豆本還有一重意義,你很强調不是追求數碼帶來的科技進步。我在展場的時候,翻看你的豆本,特別感到一種親密的、手工製作、近乎家庭手工業(當然其實一又不是)、幾乎回到我們年輕時對手作藝術書的愛好。要求珍惜、細賞、翻讀。當然這對展覽也作出了一些挑戰:如何在公眾空間展示這一件私密製作,讓觀眾参與翻閱又不會被損壞或被人順手牽羊。今年書展的展覽裡我很希望展出你讀詩這件作品,但頭痛的是還未想到恰當地安頓它的方法。
關於豆本的體裁顯然還有許多可談,但也不必由我來說盡。我反而很有興趣聽聽你拍Patrick(中文名字是什麽,忘記了!)和李家昇的肖像,以及你讀詩自拍像的經驗,以及豆本的体裁在這幾個作品中給你帶來了什麽?(June's 14, 2012)
黃:
我同意你對人是由無數平平無奇的時刻組成的看法。過往我用大底片拍攝人物肖像的方式,為追求那一個決定性的時刻,變得有點僵持,往往把自己和被拍攝者弄得有些尷尬。要捕捉他最傳神的一刻是需要相方面的配合,真不是拍幾張片子就可以輕易達到的。豆本這個體裁使我可以開始一些新的嚐試,去掉了那決定性的標準,用無數的片段去勾劃人物的輪廓。或者有人會說:「做錄像不是更好嗎,省卻很多功夫。」這又回到我早些兒說及依靠器材的問題,有什麼器材比我們的大姆子更棒、更環保、更方便?
在心理狀態而言,較多被攝者對錄像或電影這些媒體覺得比較輕鬆些,因為沒有了決定性的一剎那,就少了擔心那一刻是否足夠代表自己。當然這不包括一些比較強於表達自己的人仕,他們思路清晰準備也充足,你就拍他決定了的時刻。不過話說得遠了,豆本的確給了我較多自由,亦可以通過由拍人而引伸到物或以外的東西,例如坐在火車上由一個站到另外一個站,或者讀一首詩。
其實拍豆本的每一個過程也頗有趣。我首次運用豆本方式拍攝的是李志芳(Patrick)。那次的午餐談話我一點也聽不進去,心裏只是數着格數,並一面留意他的神情,也想着這連拍的聲音太吵了,會影響他嗎?李志芳豆本一年後才出現,就是你看到那本。的確因手功繁複而衹做了兩部。後來又拍了李家昇和我自己,經驗也真不一樣。拍攝李家昇時雖然已經是早春,卻是一個大風而寒冷的黃昏。在半個小時有多的光景裏,覺得自己在拍攝差利卓別靈式的默片,又走回那麼一個低科技的摩登時代。
我一直對你那張在波蘭教堂內拍攝的照片很有印象,這張照片你寫了首詩,我想好好地讀一遍作為自拍像。因為種種問題,拍了好幾個take,原本只需要用十分鐘的時間,拍了幾近一個小時,打印成照片後因為數量太多而剪輯了不少。如果要忠實地用豆本去演讀這首詩,恐怕豆本會有三寸厚!那就難於急翻了。不過,這始終是個越界的作品,我對過程比完整性更為重視。
這些原本已經不是正統的肖像,再加上「表演性」,變得更加不純粹,可能亦難於被接受。但是豆本這個形式仍然有很多可能性,例如探討聲音和影像的關係,速度和影像的關係等等。我樂於做一組豆本的影像創作,包括人的肖像在內。我也樂於走出傳統式的展覽照片相框,讓影像從人手翻動中活現,當然這也涉及會否被觀眾損壞或提走的問題。如果能夠做成小數量的印刷品,成為真正的 flip book ,那可能會更合適。(2012年6月16日下午9:48)
也:
我想到你豆本的幾個特色,其一是一種親密性:近乎手工的作業,與拍攝對象相處一段時光,捕捉多於一個剎那的印象。在成品來說,也適合友人之間慢慢翻閱,專注細讀,不是禮堂的巨大肖像,是時光的細緻雕塑。其次當然像前面說過:不是一個決定性的剎那,而是許多並不戲劇牲的日常時刻。我這樣說的時候又小心自己不要二元對立,好像拍一個決定性的剎那就是罪大惡極!不是的,我也見過很有意思的照片。而且好的作品往往來自攝影家對題材很了解,甚至對歷史文化方面也了然於胸,所以才會選擇一個豐滿的時刻按下掣,並不是偶然碰運氣的獵奇。這樣拍攝,對攝影師也是種好的訓練。
我是寫文字的人,自然又想到如何用文字造像。開始的時候我就很想寫人物,像速寫或素描那樣。記得寫美國詩人克瑞利(Robert Creeley),我抓住他獨眼的特徵,寫一場演講和讀詩,寫的時候故意用了我喜歡他詩中那種短句的節奏,希望捕捉他的神韻。又如寫畫家梁巨廷,我把他當時住的筲箕灣的山邊石紋,連起他畫中紋織的風景來寫。寫早年的朱銘,就集中寫木頭,寫他怎樣從木頭中雕塑出生命。這些都是素描功夫的練習。但當我試寫一群人,很快就發覺較難維持這種精緻,像<生活在馬路上的人們>,就得兼顧更多東西,除個別的素描也想刻劃共性,暗示背後的社會問題。寫法也隨對象有了變化。像寫到黃仁達的攝影,因為他的攝影比較刻意安排,我反而想用比較散漫的寫法與他對話。這些來回思考都有趣的。現在年紀大了,眼見到人的變化多了,看東西多少有點歷史角度。像《人間滋味》裡寫人,就不知不覺把許多不同時刻串併起來,不光是一個時空底下的素描了。現在關心的是人的素質,因為不管怎樣堂皇的理論,多大的資源和多好的機構都沒用,結果還是人的素質決定了一切。所以現在寫人,有時也是對一些素質的追尋和致敬。但我當然也得小心,不要主題先行,不要標準單一。沒有了色彩和味道,就很枯燥了。用小說去寫人可以寫到更多細緻的心理與變化,不光是單幅的空間意象,還有時間連綿流逝在背景中,也接近你的豆本吧!
說到豆本,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想問你。這次看你在藝術中心的展品,你的自攝像是你閱讀一位朋友的詩。這我也覺得很有趣。先問:為什麽你挑這作為自攝像的題材?再問:你在不同階段拍攝人物肖像時,你有多少成份覺得裡面也有自已的投射?而你自攝的時候(這樣的機緣多嗎?)你又有多少是在拍到與其他人的連繫?我知你不是仙廸薛文,沒有喬裝成不同的人物。你大概沒興趣去到這麽極端。正因如此,我對你的做法很感興趣,很想聽你說說。(Mon, Jun 25, 2012 at 8:31 PM)
黃:
我想,用文字去寫人物一定能夠比拍照捕捉得層面更多、更豐富及更細緻。這關係到這個媒介的特性。雖然書寫未能傳達到人物的實像,郤留給了讀者更多個人想像的空間。回來說攝影,好的肖像不勝枚舉,例如 Yousuf Karsh 拍邱吉爾,Arthur Sasse 拍愛恩思坦和 Philippe Halsman 拍達利,不單令人過目不忘,而且可以流連在照片人物中的世界,其作用也接近文字的功能罷?
關於豆本自攝像讀一首詩的意念,相信是從潛意識走出來的。近這兩年來看書比較頻密,幾乎是定期性的每週去圖書館一遭。選擇 ≪雨後的歐洲≫ 是對友人的想念和致敬,當時是一九九二年冬天一起在歐洲的一次旅行。該首詩寫的教堂我也在裏面,故此很有共鳴,那位老太太和吸塵機的聲音也彷彿在耳。
在以往拍攝人物肖像中,有兩組作品是較為有主觀的個人思想投射,這是 ≪金瓶梅•六月前後≫ 和 Hollian Thesaurus 系列。≪金瓶梅≫ 是多層株式會社製作的一個話劇,邀請不同媒界的藝術工作者參與創作,我負責人物攝影,拍攝了編舞人、音樂師和演員。當年是一九八九年六月,歷史事件有點兒滲入了這個攝影創作,但並不顯著。整個作品我着筆頗多,也需平衡各方面的創意,出來的效果也不錯。Hollian Thesaurus 是1994年至2000年的一組作品,起初環繞着人像方面創作,後來包括了靜物。這組肖像是虛構而富有象徵性的言寓。雖然未必能從畫面直接理解到什麼,但是從標題也可略知內容一二。例如 「觀音與聖母」,「大選美」,「奧米加3雞蛋與翡冷翠早餐」等。我喜歡拍人,但對自拍像興趣不太大,從開始攝影到現在還是兩三回,而且多數是被邀去「自拍」的。如果有機會的話,我倒有興趣去試試演戲。可能因為這個小小的念頭促成我自拍「豆本讀詩」。在這之前,我有少點讀詩的經驗,覺得很有趣味。讀詩的語言、語氣、感覺和意境因人因境而異。我嚐試過和友人分別用廣東話、普通話同時讀 ≪蔬果說話≫,句子同步進行或前後誦讀,那種音色和節奏很是味兒。所以,這個自拍像就自然地想到了用讀詩的形式。 (2012年6月26日下午11:42)
也:
Dear holly, 聽了你講的,很想重温一次你的肖像作品。有沒有一條link可以讓我們看到各時期作品,尤其是我較不熟悉的 Hollian Thesaurus ?
文化博物錄的通訊小冊子用了你早年拍許鞍華的一張照片當封面。我多拿了一本,叫安文回去時帶給你。
也斯 (July 8, 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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